- 相關推薦
自拍圖像中的記憶痕跡
一組未拍攝圖像的旅行者,和一組看到吸引的景象便會拍攝的旅行者,哪一組對于所看之物記憶更加牢固呢?這正是由美國學者進行的一項實驗。研究者招募了297名測試者參觀博物館,其中一組帶上了拍攝設備,要求至少拍攝十張照片,而另外一組被要求不帶任何東西,包括拍攝設備。當兩組被試者參觀完畢,均要在電腦上進行圖片選擇測試,要求他們選出所看到的藝術作品,排除未看到的。兩組被試者在進行參觀前并未知曉要進行此項測試。研究者原本以為不拍攝而專注于用眼睛、“用心”觀看的旅行者記憶會更加牢固,但結果出人意料,拍攝照片組成員在未回顧設備內照片的情況下,能夠識別出比未拍攝照片組成員更多的視覺信息,在統(tǒng)計結果上高出6.68%。研究者得出結論,拍照以及找出哪些事物值得拍攝的行為加固了我們頭腦中的記憶[1]。
在旅行的途中,或參觀展覽的時候,人們都會有意識地用手機的拍照功能記錄下眼前所見的“記憶”。雖然拍攝的一刻占據了人們用視覺直接感知觀看內容的時間,但卻不能認為這項行為干擾了人們的記憶。
然而拍攝圖像對于記憶的幫助遠不及此。對于拍攝照片組來說,經過時間的流逝,他們有更多的客觀維度來幫助某種程度上的再現及塑造記憶,而對于未拍攝照片組來說,記憶成為逐漸離開遠去之物,成為難以恢復之遺忘的記憶。
本文探討了自拍圖像的拍攝動機,及對于圖像拍攝者的意義,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以記憶為名來拍攝、儲存的。自拍對于很多人來說已成為習慣,可是,這種技術是怎樣幫助人們增加生命厚重底色的呢?
一、記憶的投映質料
蘇格拉底認為憑借任何工具如文字,記錄記憶都是對記憶的一種污染。真理只能棲居在內在言說即直覺和靈魂的回憶中,而不能棲居在文字這種不可靠的摹寫中[2]。蘇格拉底強調的是主觀維度的記憶。當記憶產生時,記憶主體將聲、畫、感集合,儲留在意識之中。隨著新記憶的不斷加入,大腦自我保護機制開始生效,不可避免地遺忘某些信息。新加入的記憶和處于遺忘中的記憶在生物的大腦中處于此消彼長的狀態(tài)。
處于時間中的狀態(tài)或事件,進入記憶主體意識中始于原印象,進而成為連續(xù)統(tǒng)一樣的滯留!坝∠笠庾R流暢地向一再更新的滯留意識過渡……我們始終具有一個屬于起始點的滯留系列。”[3]每個滯留并不是原本的翻版,而是基于時下進行的連續(xù)的變異。在“原生回憶”完結之后,便會出現胡塞爾認為的“次生回憶”。次生回憶會根據原生回憶進行必要的修正,“過去是被回憶的過去、被當下化的過去,但是卻不是被當下真正擁有的過去,不是被感知的、原生被給予的和被直觀的過去。[3]”次生回憶是感知伴隨想象而生,卻不單純是感知或是想象,而是兩者相互雜糅的產物。但無論是感知還是想象,均缺少了客觀維度的記憶技術作為記憶的代具,基于原生回憶和次生回憶的“第三記憶”不僅可以修正記憶偏差,同時獲得常新的意義;诩夹g是人的代具,斯蒂格勒認為第三記憶是至關重要的,它是人類意識的代具,這種代具是一種客觀的記錄技術,可以是文字、錄音等,但影像在斯蒂格勒體系中的位置高于其他記錄技術。
自拍本質上是一種記錄技術,相較于其他類別的攝影,自拍能夠被拍攝者掌控、調整,能夠記錄拍攝主體相貌及所處的事件、環(huán)境,用自拍這種攝影中重要類別之一將真實保留,是記憶的投映質料,是一種客觀維度的記憶。“現代社會已經擁有了一種特殊的通向過去的技術,即以影像為中心的記憶技術。而影像本身,為我們打開了通向過去的一個絕對的入口。[4]”伴隨著手機拍攝功能的普及,自拍也成為個人記憶的物質載體,借由自拍圖像,人們不斷重溯失落的自我和儀式。
二、自拍實踐者訪談
自拍實踐者怎樣記錄記憶?自拍帶給自拍者哪些真實的體驗?研究者選取了經常自拍并實踐記錄記憶者進行訪談,除了第二位被訪對象以外,均是自拍實踐的積極參與者,而第二位被訪對象也討論到自拍的意義,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自拍實踐。
本研究主要使用深度訪談法來進行信息收集。(如表1所示)以上五位被訪者大部分與研究者有較長的朋友關系,其余在進行訪談前均進行了一段時間的熟悉,保證收集到的信息真實、豐富。訪談方法為電話訪談和單獨一對一面談,訪談時間從30分鐘至60分鐘不等,在征得采訪者同意的前提下,進行了全程錄音,隨后研究者對錄音進行了分析和整理。
三、自拍圖像在真實中建構記憶
。ㄒ唬┬掖娴挠洃
從每日的微信朋友圈中都能看到李濛的活躍內容,有李濛本人出現在其中的照片大部分是自拍照片。她是自由職業(yè)者,有彈性的工作時間,幾乎能看到她工作、逛街、旅游、居家的各種自拍照片。自拍對于她沒有成功與否,仿佛是一種影像日記。她說道:“基本上拍到現在比較滿意的一張,拍完就過了,但是還是要記錄,因為我知道這一刻過了,這一刻就沒有了,所以我要把我想留住的那幾刻用自拍拍下來,因為我太習慣自己一個人了,有沒有人幫我拍,就是幫自己留影,我偶爾可能會回去翻一下,最重要的我覺得還是記錄下我此時此刻的美好吧! 作為一種記錄技術,自拍可以作為記憶的承載,為記憶制造證據,以求通過隱約可尋的線索抵達曾經!白耘牡臒o論是我的容貌,還是我當時所做的事情,我真的想給自己留下點東西,只是因為人的記憶力太不好了,我最早開始寫博客也是,我就沒有想過說給誰看什么的,我當時就覺得我記憶力這么不好,如果什么都不記下來的話,那真的過了忘了都是這樣的。所以我覺得記錄是有它的價值的,因為人不可能都是一直往前走,像河一樣流動嘛,一路看風景,然后每個風景里都有自己就好了,那個就是自拍。”李濛提到。
沒有任何一個人的次日和今日是一樣的,對于衰老一事也是絕對不可避免的。一切都處于流動之中,不斷地產生和消亡!坝篮愕挠洃洝北旧硎且环N謬論,所有的記憶在產生后的下一秒即通往遺忘,腦海中的印象并不能承載所有的事情和細節(jié)。自拍照片是流動著的生命中的制動,是最有效的駐顏術,是事件發(fā)生的憑證。當歷史已經淡去的時候,給記憶幸存的能力。
29歲的美甲師許程悅在談到自拍的時候,把它當做一件尋常之事,她認為今天的普通民眾,只要手機有拍照功能,便會自拍!氨热缯f出去玩,或者心情特別好的時候就自拍;蛘呤怯惺裁刺貏e一點的事的時候,然后也是自拍一下,然后記錄一下,就跟日記似的。記錄一下不同時期的樣子,然后呢去記錄生活的點點滴滴。”高中男生吳雨林基本上不會在獨處的時候自拍,但是和家人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一定會自拍!熬褪菫榱思o念啊,就是比如說我們家小區(qū)花開了,然后我媽特別想下樓照相,然后我就會跟她下去照一兩張,算是留一種紀念,跟家人和朋友聚會的時候,我們都會自拍,因為請別人來拍不方便,也會尷尬。”我們已經從語言文化主導的時代,進入到視覺文化主導的時代,圖像在某種程度上代替了從前的日記,手機相冊成為了人們的日記本。
。ǘ┙嫷挠洃
“無論呈現在圖像中的事物是何等的無可非議,它都不是事實本身。在這方凝固的小小黑白影像中,很多事物被過濾掉了,有些東西清晰得不自然,或重要得夸張。物體和圖像不是一回事,盡管它們看上去相同!盵5]拍攝是在時間和空間中進行切片,將切片保存下來的過程,這是事物在成為圖像時必經的改變。圖像本身不能預設前因,更不能預示后果,只是脫離了語境的拍攝者的詮釋。自拍圖像受自拍者控制,在成為儲存的圖像之前經過了對事實的三次建構。
第一次建構即自拍過程中自拍設備的介入。在兩者的相互影響下,對事物進行改變。因為預設了自拍的紀念功能(如果并沒有展示功能的話),人們舉起手機,對準自己和朋友,此種行為使被攝者意識到拍攝行為,而加強了表演的性質。這種表演包括對背景的選取、對物品的擺放和主體人物的妝容及表情,即使照片的觀眾只有拍攝者本人,以上表演也是情境之下的產物,是經過個人組織安排之后的建構。
第二次建構即主觀思考后的內容篩選,這也是攝影的本質?梢钥吹阶耘恼掌⒉皇侨宋锖褪录旧,只是關于人和物的數字序列像素。因自拍照片是空間切片,不能容納所有客觀真實,相紙或手機邊框切割了環(huán)境。同時拍攝過程加入了拍攝者的主觀意識,如思考、選擇,且這種主觀意識有時以不自知的方式灌注進影像空間。
第三次建構即成像后的圖像處理手段。直到第二次建構,仍舊可以說是某種程度上再現事實,但第三次建構顛覆了傳統(tǒng)自拍照的意義,賦予自拍成像更多社會意義。茗茗是一名在校大三學生,對身邊的各類事件都敢于表達自己的觀點。在訪談中,她談及了很多對他人自拍照的負面印象,認為自拍照幾乎都是修飾過的自己,已經超出了自拍原本的意義。茗茗在充分認同自拍具有相通記憶的功能之后,還提及“想要留作紀念,記錄自己的容貌,那你也得真實啊,現在普遍修圖都是挺過的,你看美圖秀秀,它那個專門的修圖功能,你會發(fā)現其實記錄不了真實。我有的時候也會修圖,但太過的都不會發(fā)出去!泵缊D軟件可以幫助自拍者擦掉臉上的瑕疵,并加上增加效果的濾鏡,將自拍內容進行打磨和重新創(chuàng)造。自拍照從自拍主體到環(huán)境、事件,均可以被重新詮釋,有了不同的意義內涵,等待被喚醒。
(三)喚醒的記憶
自拍照是生命的碎殼,是記憶的客觀物質載體,但卻無法保存意義,在其中意義被懸置。眾所周知,記憶是人的主觀感受,是區(qū)分有生命體和無生命物質的重要區(qū)別,那么,客觀的記錄技術又是如何激發(fā)記憶,喚醒記憶的?是如何“保存并傳遞物質世界所不知曉的能量的一種形式”[6]的呢?兩者之間需要一種“記憶痕跡”來喚醒。
不像其他四位自拍者自拍的那么頻繁,鞏靜自拍的情況相對較少。她自拍的目的基本上不是為了記錄容貌上的改變,而是記錄特殊意義的時刻。比如她翻及手機中僅有的幾張自拍照來介紹當時的情況!斑@張是我自拍的,是2015年的時候,就是我對我自己當時的狀態(tài)特別滿意,看那個時間點是我剛剛博士入學的時候。當時我對我自己未來的道路特別期待。我覺得我想把這個記錄下來,就把它拍下來。”在翻手機找某些照片的時候,鞏靜可能會翻看自拍照!坝袝r候感覺失落就看看當時的自己,覺得也是一種激勵。其實我能從中再一次感覺到當時的自己,想想那時候比較開心的狀態(tài),覺得算種鼓勵吧!
瓦爾堡和阿甘本在客觀物質激起舊時感受時都使用了意象——“寧芙”來表達。寧芙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仙子,她們不是人,沒有人的所具有的靈魂,她們不是動物,因為她們可以像人一樣思考,她們也不是神,并不能永生。寧芙唯一獲得救贖的方式是,“倘若她們與男性交媾,并與之產出孩子,那么她們就能獲得一個靈魂。[7]”如此,寧芙便成為真正的人類。
借由阿甘本的闡述,寧芙便是圖像化的記憶。它無法通過自身獲得拯救,必須要經由記憶主體來獲得意義。一旦記憶的物質呈現與記憶主體交織,進而產出游離在意識與物質之間懸置的、激起記憶主體感受的微觀能量,如同寧芙與人類的孩子。
真正的記憶無法靠記憶主體長期留存,它會隨著時間而褪色、沉寂,也無法靠著自拍成像禁錮住時間與空間,因為自拍如果人們不去觀看,身體樣貌已經改變、所經事物已經消逝。記憶總是作為岑寂之物存在人們的腦海,而自拍照是對記憶的激發(fā)。“我們的記憶,或者說我們面對過去記憶的技術,就是一種寧芙化技術。[4]”我們通過自拍像抵達拍攝日的自己,抵達拍攝地的自己,在那一刻,寧芙化的自拍被賦予了靈魂,獲得了新生,人們也由此穿過漫長的時間迷霧,觸摸曾經的生命。 (四)當下的記憶
克羅齊曾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那么也就沒有一個基于自拍的回憶不是與此刻相聯的。人們面對過去的任一時刻,都是基于主體在此時此刻的重建。
從根本上來看,過去是虛擬的。“這些影像一旦進入我們,便不停地變換和生長。[7]”被喚起的記憶一旦生成,會和當前的語境高度相關并在一定程度上結合。此處言說的語境不僅包括自拍照片再次瀏覽和觀看的敘事語境,同時也包括觀者的價值觀及對自拍的反應。語境的不同使得記憶抵達的狀態(tài)產生差異,但都無法切實回到原始鮮活的生命,最終狀態(tài)都是當下的回憶。由此,記憶獲得了再生的能力。
對于當下的記憶還有一層不能忽視的意義,是自拍照呈現的物態(tài)介質。不同的物態(tài)介質也會加入進當下的記憶中,如自拍究竟是在數碼介質上還是在感光紙上觀看,自拍照的周邊環(huán)境也加入意義的再生產,同時成為記憶的一部分。
四、結 語
在幾個世紀以前,自畫像者通過自我描繪,不斷地對自我觀看和探索,仿若畫下了自我的內心世界。幾個世紀以后,幾乎每個人都可以用自拍來留下歲月的氣息。“圖像……都源自緬懷思念。[8]”自拍是圖像記憶中重要的分支,與其余圖像不同的是,自拍照具有更強的主觀性、私人性,并且同自畫像一樣,可以記錄、留存自我審視后的身體,成為記憶的重要組成。
自拍照通過建構后的圖像,以及當下的語境,再次喚起失落的記憶。以此,記憶漸漸出現在人們的腦海中,它的輪廓逐漸清晰,色彩逐漸顯現,帶著往昔的氣息,重新置入進我們的生命。